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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佛山一村庄24年无官方认可 地图上找不到(图)
成五福在三水生活了24年,但他依然是阳山人。
全村房屋都没有地基,这个村在地图上也找不到。
代耕农的第三代已经成长,住房是他们急需解决的问题。
代耕农冯国雄没有工作,平时帮周边村民打散工,夫妻俩挤在3平米的房子里。
11月27日至28日,在北京召开的中央扶贫开发工作会议上,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就我国的扶贫开发工作做出详细部署。截至2014年底,全国仍有7000多万农村贫困人口。习近平指出,脱贫攻坚已经到了啃硬骨头、攻坚拔寨的冲刺阶段,必须以更大的决心、更明确的思路、更精准的举措、超常规的力度,众志成城实现脱贫攻坚目标,决不能落下一个贫困地区、一个贫困群众。
而在广东,有一个贫穷的边缘群体,被世人称为“代耕农”。代耕农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历史发展的产物,他们远离家乡到珠三角农村替人耕种土地,自愿与镇、村、农户以书面或口头方式订立农田代耕关系,并承担代耕田公购粮任务、从事农业生产的外地农民。由于无法在所代耕的当地入户,而有的原籍户口又早已注销,所以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为“黑户”,生活在社会边缘,成为一个被忽视的群体。
→作为阳城村村长,成五福现在的工作就是收水电费和土地租金。
12月9日,阴冷,佛山市三水区乐平镇。
58岁的成五福凌晨就醒来,在5平方米左右的卧室内静坐。东边,夜色的黑幕刚刚撕裂,露出一点黄晕。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透过低矮的单墙体,能听到邻居睡梦中翻身的动静,敏感的他甚至可以从呼吸声中分辨出辗转反侧者的性别和年龄。这种生活,成五福和妻子已习以为常。
这是一个有着360人的村庄,24年前,成五福就是村庄的村长。
在异乡搭起一个家,在别人的土地里寻找食物,他们名叫“代耕农”。青春流逝之后,租种的土地被回收,异乡仍是异乡,而故乡已经破败,留不下,也回不去,沦为时代的难民。
贫穷
天际的黄晕慢慢扩散,黑幕褪去,寻着柴火味的炊烟望去,在一条县道旁,三水区乐平镇范湖村委会的这个村庄展现在眼前。但从地图上看,村庄无迹可循。这个依附在三水龙眼园村的村庄由简陋的红砖堆砌,6排清一色的平房,如新入伍的士兵排序,初看队列严谨,细看凌乱不堪。队列周围,放射性分布无数单间,但可以看出,所有建筑是一个整体,但又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成五福承认,这个地图上没有但又确实存在的村庄里面住着的360人,全是来自清远阳山的代耕农。
代耕农并非佛山市三水区独有,但由于历史原因,在数量上,广东并没有准确数据可考,但据珠海市政府7月15日出台的《关于解决我市代耕农问题的指导意见》显示:在整个珠三角地区,代耕农达到30万人以上,遍布珠海、中山、佛山、江门、惠州、东莞、肇庆等城市。
代耕农的出现,在广东有其特殊背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初,珠三角地区经济迅速发展,实行包产到户之后,土地多劳作强度大,而农业“责任制”又不允许土地丢荒。每亩土地每年要上交400多斤的公粮,当时亩产稻谷约有七八百斤,这意味着负担很重,而收获不大。珠三角农民纷纷“洗脚上田”,土地抛荒严重。在政府的支持下,珠三角农村地区出现了一群异乡特殊人群,他们采用传统的农业工具和种植方式,依靠租住当地农村的丢荒土地维持生存,他们被称为“代耕农”。
谈起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成五福说,真正的原因是家乡实在是太穷。
从地图上看,阳山县地形复杂。总体地形为南、北高峻,并以单斜山地不规则地由两端向腹地倾斜,形成中间低缓,四周较高的船形地貌。山地约占全县总面积的90%,盆地及冲积平原约占10 %。阳山的穷自古闻名,唐贞元十九年(803年),监察御史韩愈被贬任阳山县令,曾感叹“阳山,天下之穷处也”。
而成五福所在的阳山县水口镇大里村,则是阳山县最穷的村落,“全村家家户户都是泥土屋,地处石灰岩地区,寸土寸金,全村唯一的致富门路就是扎扫帚,赶每周的圩日卖点货,好换买盐巴的钱。”成五福说。
成五福决定搬离老家是1990年。1989年2月中旬,广东由于经济的迅猛发展,出现大规模“民工潮”。成五福回忆,那年春节,步行去水口镇赶圩,第一次在商场的黑白电视上看到广州火车站,小荧屏上满是雪花点,但让成五福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不挪动就不能致富的道理。他决定按照之前政府脱贫致富的指示精神,出去闯一闯。
迁徙
三水乐平有大里村的亲戚,1990年初,成五福带上村中几个头脑好使的村民赶了300多里路,与三水乐平镇范湖龙眼园村大队领导一拍即合,租下村东400亩荒地。
为了村民后代的前途,成五福向龙眼园村提出唯一附带条件,保证代耕农的孩子在三水有书读。
去三水乐平过好日子!水口镇大里村49户人家基本上不用做思想工作,在石灰岩地上的泥土屋背不走,全村仅有“藏”在石头旮旯里的一亩三分地白送也没人拿。
1991年12月31日,在成五福的组织下,大里村开始大规模的迁徙。
凌晨,天气阴雨,在蜿蜒崎岖的机耕道,6辆大货车颠簸前行,一字排在大里村的晒谷场。48户200多村民早已望眼欲穿,男女老少穿上新衣新裤,背着被子、锅碗瓢盆一窝蜂拥向汽车,成五福带着这些对家乡毫无眷恋的村民,去寻找一个他们心中的乌托邦。
大里村村民成正德一家由于经济特别困难,只能目送大队迁徙,成为唯一留住大里村的人家。
据清远市史志网记载:1996年5月10日,清远市向广东省政府上报石灰岩贫困山区人口迁移情况:1993年5月至1995年12月,全市共迁移石灰岩特困地区人口29239户136882人,其中清新县5361户25679人、英德市7251户36017人、连州市3057户13712人、阳山县9935户46294人、连南3221户15180人。
2015年12月9日,45岁的村民冯国雄早上9点才起床,妻子王美莲已骑电动车去陶瓷厂打工了。“村庄”的大部分村民早已经没有土地,进入周边的工厂企业。
正常的上班时间,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的村庄,更像一座珠三角传统意义上的城中村了。这是冯国雄居住了24年的村庄,在这个时间段,到处还残留着用柴火做早餐的烟火味,这是家的味道,他一点都不陌生。
这个“家”的建成一点不简单,他回忆起24年前随村长成五福长途跋涉到达龙眼园村的场景,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24年前,三水乐平龙眼园村并不比阳山水口大里村富裕多少,龙眼园村唯一的优势是气候和平坦的土地,加上珠三角得天独厚的政策优势,而阳山水口大里村的200多人只有一双勤劳的手。
到达龙眼园村的第一天,全村48户200多人都没有家,成五福厚着脸皮问当地人“借”来祠堂,老老少少在寒冬里席地而卧,度过到珠三角后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成五福借来铅笔和白纸,和龙眼园村大队领导达成协议,批准8亩的宅基地,开始一笔一画地在白纸上设计“家”的施工图纸。
一个月后,在龙眼园村大队东面,一座整齐划一的代耕农村落拔地而起。成五福说,为了节约开支,整个村落的房屋都没有地基,全是单砖单墙建成,一个有点力气的成年人就可以推倒。
代耕农村落也有名字,为了不让后代忘记自己的祖宗,成五福把“代耕农村”叫“阳城村”,但一直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
“流民”
入住后,苦日子才刚刚开始。由于离周围的村庄较远,阳城村民一边耕地,一边过上了无水无电的日子。在阳山的石灰岩地区过惯了苦日子,200多村民毫无怨言。
1999年,搬入阳城村8年后,电通了。搬入阳城村14年后,水通了。成五福说,那么多年都不知道村民是怎么熬过来的。
2001年,是“代耕农时代”的一个节点,中国开始试点农村税费改革。次年6月全面铺开,对农民征缴的各项税费由原来的9项减为农业税1项。农业税也逐年减少,2003年税率为6%,2005年农业税被取消。
至此,土地不再是负累,而是资产。
2005年后,龙眼园村陆续收回承包给阳城村的320亩土地,剩下80亩成为代耕农的自留地。
至2015年12月,阳山水口镇大里村的代耕农,无一户离开阳城村,继续在三水的土地上生活,但人口已经增加到360人。
整个上午,成五福这个名义上的村长都无所事事,自从被收回大部分土地后,在阳城村,他每月的工作就是收取48户人家的水电费和剩下80亩地的地租。
24年前种下的树木已经接近5米高,基本覆盖阳城村整个村落,从旁边车水马龙的县道经过,完全看不到这里有个360人居住的村庄。即使从龙眼园村也无法找到一条通往阳城村的道路。成五福说,两村没有矛盾,但也极少接触,对阳城村最熟悉的是送快递的。
村民冯国雄没有土地后,靠为周边的本地村民耕塘(捕鱼)维持生计,抓计生也不严,他和妻子王美莲生下一子三女,30平方米的住房一下变得拥挤不堪,他违规在宅基地加建了一厨房,夫妻俩只能挤在3平方米的空间里睡觉。冯国雄家不是特例,代耕农二代、三代已经长成,8亩宅基地早已人满为患。
1992年出生的冯志德是冯国雄的侄儿,生在阳城村,长在阳城村,他认同自己是佛山三水人。但一直有块心病让他隐隐作痛,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不掏出身份证时,可以说自己是三水人;一旦掏出身份证,大家都知道你是阳山人。搬离家乡24年,在阳城村的代耕农,所有人都还是家乡户籍。
由于当初和龙眼园村签订的协议,阳城村的代耕农孩子幸运地可以读上乡村学校,在阳城村口,这所破旧的乡村学校成为代耕农后代改变命运的希望。24年来,阳城村的代耕农群体由于自身的条件,没有一人在珠三角创造可以让人称道、改变命运的奇迹。
无土地、无文化,大多数阳城村人只能以外来工的身份进入周边工厂。成五福这样的年龄,只能靠子女接济。
2013年,华南农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哲学博士高青莲曾在珠三角对代耕农群体做过细致的调研,她得出的结论是:
总的来看,珠三角地区的代耕农生活在相对狭窄的空间,普遍处于贫困状态。生计资本缺失。生计资本由自然、物质、金融、人力和社会资本五种类型组成。这五种资本在贫困代际转移中相互影响,某种资本的缺失会影响其他资本作用的发挥。代耕农的长期贫困,致使他们的这五种资本在一定程度上均处于缺失状态,从而造成贫困的代际转移。
物质生活贫困。由于户籍等问题,代耕农无法办理各种必需的证件,临时搭建在田边地头的窝棚属于非法建筑,用水、用电困难,娱乐设施缺乏,居住条件极差,这些都对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困扰。
生活边缘化。代耕农与当地居民极少联系,一直处于生活边缘化状态。他们的社会交往圈基本上局限于亲人、朋友和同一个地区的代耕农之间,狭小的交往圈使他们缺少必要的社会交往和公共生活空间。
文化贫困严重。代耕农是社会的弱势群体,长期的贫困和户籍的限制,使代耕农的子女继承了代耕农的身份,无法享受到与当地人同等的教育资源和机会,心理素质差,处于文化上的贫困状态。
尴尬
冬日下午,太阳西斜,天高云淡,半山上的阳山县水口镇大里村异常冷清,经过24年风雨的冲刷,大部分房屋已经倒塌,化成一片片泥土裸露在石灰岩上。废墟的西面,是阳城村48户代耕农在阳山的祖宗的墓地,长得半腰高的杂草经过修剪,虽然没了居住地,但阳城村人每年都会回来一次,拜祭祖宗,这是他们和阳山唯一的纽带。
90后的冯志德对这块土地没有任何感情,他在三水出生,在三水长大,所有的朋友都是佛山人。成五福对这块土地的感情也是五味杂陈,这里是家乡,但没有生存的空间,他也不确定当年带全村出走是否正确,“这一切,都只能交由历史评说”。
“三农”问题专家、中国社科院农村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党国英表示,广东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形成了规模较大的代耕农群体,由于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和政策等多方面的原因,代耕农的身份合法性、户口、住房、子女入学等问题一直难以得到妥善解决,因此,有关政府部门在解决代耕农问题上不要一味推搪,要从整个社会稳定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代耕农问题不能由镇与镇、村与村之间自己摸索、自己解决,解决代耕农问题必须上升到政府的层面,要把代耕农这些因为历史原因造成的历史问题,着眼于当下,从人性化、人文关怀的角度解决,由政府参与,积极协调,甚至必须从政策上、资金上进行扶持。
党国英认为,以佛山三水为例,代耕农多年来一直在三水劳作,对本地经济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佛山也应当承认对方的身份,让他们在政治上享有村民的权利。
2015年,珠三角的代耕农看到一线曙光。珠海首先迈出第一步,据新华网7月报道,“珠海市将于7月15日起,在广东省内率先一次性全面解决代耕农户口、住房、社会保障等难题。”
根据珠海市结合户籍制度改革推出的新政策,在充分尊重代耕农意愿的基础上,如满足在本市有固定住所、无违法生育子女记录或虽违法生育子女但已按政策处理完毕、无严重违法犯罪记录等条件,准许未入该市户口的代耕农及其配偶和直系亲属迁入该市非农业户籍。“力争到2016年12月底前,一次性全面解决在珠海的代耕农的户口、住房、社会保障等问题。”
为改善阳城村的住房条件,360名阳城村村民不愿困死在8亩地上。今年7月,成五福曾带领几个村民去乐平镇找政府商量,但走进政府大楼,他们才发现,根本没有分管他们的部门。尽管在这块土地生活了24年,但,他们好像从来就不曾来过,也不属于这块土地。
采写/摄影:
南都记者 郭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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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http://www.tianzhishui.com/2015/1221/2426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