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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生:岁末,或雪的哲学
岁末,或雪的哲学
雪是从黄昏时开始下的。起初只是些细碎的霰,沙沙地敲着窗,像是谁在遥远的地方轻轻筛着时光的砂砾。渐渐地,那砂砾化作了绒,化作了絮,无声无息地,将整个世界纳入它宽大的、洁白的袍袖里。我推开窗,一股凛冽的、带着清甜土腥气的风扑面而来。街道、屋檐、远处蜿蜒的山脊线,都失却了平日里嶙峋的轮廓,变得浑圆而温柔。路灯的光晕在雪幕里散开,成了一团团毛茸茸的、橘黄色的梦。这便是一年的终章了么?竟是这样一场浩大而静穆的覆盖。
我忽然想起《淮南子》里的话:“圣人者,常治无患之患,故无患也。”古人将岁末的祭祀与驱傩,看得那般郑重,大约便是为了“治无患之患”。他们在那最寒冷、最萧索的时节,以最喧腾的仪式,去安抚过往的魂灵,禳解未来的灾厄。这是一种何等的智慧与勇气!明知时间的洪流不可逆转,偏要在那决堤的关口,筑起一道虔诚的堤坝。那爆竹的硝烟,那傩戏里狰狞的面具,与其说是对鬼神的恐吓,不如说是人对自身命运一次悲壮而热烈的宣言。我的窗外没有爆竹,也没有傩舞,只有雪,这现代的、静默的傩仪,正以它无差别的洁白,覆盖着欢喜,也覆盖着哀愁,仿佛在为大地施行一场广袤的、慈悲的净化。
雪是慢的。慢得让你能看清每一片菱形的、六出的精巧结构,看清它们如何打着旋,不甘似的,最终却都妥帖地归于尘土。我们的年岁,却是快的。快得像指缝里的水,你刚感到一丝沁凉,它已溜走得无影无踪。这一年,像一本匆忙翻过的书,有些篇章墨迹淋漓,意气风发;有些页脚却卷着边,浸着汗或泪的渍痕,不忍卒读。此刻,雪的这种慢,便成了一种奢侈的恩赐。它强迫你看,强迫你听,强迫你在这一片亘古的宁静里,与自己相对。
楼下的河水还未封冻,在雪光映衬下,成了一条沉沉的、墨黑的缎带。它流得似乎也比平日迟缓了,但那水面下幽暗的涌动,却蕴着一股固执的、向前的力。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这“逝”中,真的全是虚无么?我凝视着那河水,忽然觉得,时间或许并非一条单向的、奔涌入海的激流。在这岁末的节点上,它更像这雪中的河水,表面静滞了,内里却回旋着、沉淀着。那过去的365日,并非简单地消失于下游的虚空,它们化作了河床的质地,化作了水流的温度与记忆,托举着此刻这一片看似凝滞的、却蕴含所有可能性的“当下”。未来,正是从这深沉的“过去”之河床上,潺潺而生。
目光收回,落在院角一株老梅的枯枝上。雪已经给它镶上了一道毛茸茸的白边,衬得那铁画银钩般的枝干,愈发苍劲而清晰。没有一片叶子,更无一朵花苞,它赤条条地,将所有的蜿蜒、所有的伤疤、所有的挣扎,都坦露给这严酷的天空。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全”。庄子说:“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音乐之美,在于奏出部分音律,而失却了其他的可能性;唯有停下不弹,那“全”般的寂静,才包纳了所有的宫商角徵羽。这岁末,多像那“不鼓琴”的时刻。繁华落尽,喧嚣止息,一年的“成”与“亏”都已尘埃落定。生命在这片白茫茫的寂静里,暂时褪去了所有具体的形式与功绩,仿佛回归到一种“未始有封”的混沌与完整。这不是贫瘠,这是一种更丰饶的、孕育着无限旋律的“全”。
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漏下几粒清冷的星子,钉在湛蓝的夜幕上。世界仿佛被这雪拭过一遍,连星光都显得格外锐利、新鲜。遥想故乡的此刻,或许正有守岁的灯火,温黄地亮着,映着窗上的剪纸;或许有老人对着庭前的雪,默默计算着来年春耕的墒情。岁末的意义,大约就在这“止”与“行”的缝隙里。它让我们暂停,如这覆盖大地的雪;它又让我们沉淀,如那冰层下的河;最终,它是为了让我们在深深的蓄积之后,能像那老梅的枯枝一般,在适当的时辰,爆发出全部生命的芳华。
远处,似乎有极隐约的、几乎是幻觉的钟声传来。是新岁的脚步么?我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如冰泉的空气,感到肺腑一片澄明。这岁末的雪夜,什么也没有回答,却又仿佛说尽了一切。它在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而你,只需在这无边的静默里,学会聆听自己生命深处,那冬藏之下,春发的悸动。
窗台上的雪,映着星光,微微发亮。像一个句点,也像一粒刚刚播下的、洁白的种籽。
责任编辑:紫萱
文章来源:http://www.tianzhishui.com/2025/1231/190077.s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