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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生 :堤岸之思
堤岸之思
这条河,我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它总是这般流着,从上游的山谷里来,向下游的市镇里去。水是浑黄的,沉甸甸地托着天光,看不出是悲是喜。看得久了,便觉得不是水在流,倒像是河床——这沉默的两岸,在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向后退去,把一切都交付给那不可见的下游。
我忽然被一个念头攫住了:我们平素羡慕水的活泼,哀叹岸的呆板,恐怕是全然错了。
你看这水,它何尝有片刻的自由?它被河床规训着,被地心牵引着,被前方的空旷催促着。它的奔流,不过是一种仓皇的履行;它的歌唱,也带着宿命的腔调。每一朵浪花都急不可待地破碎,每一道波纹都瞬间被抹平。它是时间的表象,是消逝本身,忙忙碌碌地证明着自己的虚无。
岸却不同。它是不动的。这份不动,并非懒惰,而是一种惊人的承担。它要以自己的嶙峋,去划定水的轨迹;以自己的坚固,去抵挡水的冲刷。水的一生是奔向消逝,岸的一生却是朝向磨蚀。它把水的锋利,一寸寸地收进自己粗粝的身体里,化作更深的沉默。它看着春洪的暴烈,秋水的沉静,看着渔火明灭,舟楫来去,它只是看着,让一切在身上发生,却不让一切改变它存在的姿态。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这不动的岸,岂不比那奔流的水,更需要勇气么?
水是顺势的哲学,而岸,是承逆的艺术。我们常说要“随遇而安”,像水一样适应万物,这诚然是一种智慧。但人世间有些东西,大约是“随”不得,“安”不了的。譬如一个长夜的守候,一份无言的承诺,一种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这时,人的心里便需要筑起一道“岸”——一种内向的、固执的、近乎迂拙的坚定。它不追求流动的风景,它本身就是风景的基准;它不惧怕磨损,它将磨损认作存在的印记。
这内心的“岸”,不是顽石,它其实有它自己的生机。你看那河岸的泥土里,不也生着蓊郁的草树,开着不起眼的野花么?它的生机是向内的,是盘根错节的坚守,是不与流水争辩的、沉静的繁荣。人的精神若能如此,在承当与忍耐中,滋养出一种不喧哗的丰饶,那便是极高的境界了。
站得久了,晚风起来,带着河水的腥气与泥土的涩味。我转过身,将要离开这堤岸。就在回眸的一瞬,我看见一抹最后的夕光,正正地、满满地铺在整片河岸上。那不动声色的土坡,此刻竟像一块巨大的、温热的琥珀,金黄而透明,仿佛蓄满了整整一个白昼的光阴。而脚下的河水,依旧匆匆地流着,将那金光搅成一片破碎的、闪亮的鳞,急急地送往黑暗的前方。
我忽然明白了:那逝者如斯、令人嗟叹的,原是那夺目的、流动的光。而那真正将光抱在怀里,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肯松手的,却是这沉默的、不动的岸。
回去的路上,脚步似乎踩得实了些。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些东西正慢慢地沉下来,静静地淤积着,想要形成一点轮廓,一点能够抵御时间流水的、属于自己的形状。那或许,就是一道微小而必需的堤岸吧。
责任编辑:李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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